《没有光环的英雄》是一部聚焦佳木斯市农村参战老战士的图文书，收录了他们在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、抗美援朝战争中的英雄事迹与奋斗故事。自2003年起，我历经5年多走访，足迹遍及全市郊区及5县60多个乡、近150个村，采访256位老战士，再经16年编审，终由黑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。

　　此书不仅为佳木斯“东北小延安”的历史添砖加瓦，铭记佳木斯人民为解放全中国的牺牲与贡献，记录人民军队的战争史实，更向后代传承了那代“最可爱的人”不怕牺牲、艰苦奋斗的中华脊梁精神。

　　作为摄影家与文学爱好者，我在长期记录农村生活题材时，发现了生活在农村的参战退伍复员老战士这一特殊群体。首次采访的是桦南县东明村80多岁的王德福老人，外号“王大烟袋”。我们本为拍摄他的大烟袋而来，却因他拿出的众多军功章而震惊——这位无儿无女、独居两间旧草房的鳏寡老人，竟是从1945年参军、随四野40军从北打到南直至海南岛的神炮手。

　　看着取景框中精神矍铄、一脸正气的老英雄，我深受触动。当问及生活困难为何不找政府时，他说：“我是从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，能回来就不错了。我是共产党员，这点觉悟还是有的，不能给政府添麻烦。”

　　第二次难忘的采访是在阿城镶黄村。我们拍摄一户50多岁老光棍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人家时，墙上的烈士证吸引了我们——照片上的解放军烈士竟穿着日本军服。原来，这位烈士是日本国兵俘虏，加入解放军后在攻打四平战役中牺牲，留下遗腹子。遗腹子终身未娶，陪伴母亲。当两人在烈士证镜框下合影时，我深切感受到中国人民的奉献与伟大。

　　在集贤红光村拍摄三间老草房时，一位挂着勋章的老人讲述了自己1945年参军，参加辽沈、平津战役，直至解放海南岛的经历。在攻打海南岛时，他与机枪手战友合力打掉国民党飞机。三年后，我在肇东疗养院偶遇已瘫痪失语的机枪手战友，归后想向红光村的老战士报喜，却得知他已离世，他叫侯殿喜。

　　这些经历让我毅然放下其他创作题材，投身到老战士拍摄中。当时我尚在岗位，只能断断续续拍摄。随着采访深入，我痛心地发现许多老英雄因病离世，大量珍贵故事与事迹随之消逝。2006年，52岁的我辞去铁路机关负责人职务，退居二线，购置旧车，开启专业采访、抢救老战士事迹的征程。

　　选择佳木斯农村参战老战士作为拍摄对象，因其特殊的历史地位。佳木斯被誉为“东北小延安”，是东北老革命根据地，曾是抗日联军活动的白山黑水腹地。抗战初期，3支北满民主联军在此举旗抗日，成员多为不甘欺压的农民；这里也是解放战争的主要爆发地与大后方，四野（北满军队）多从农村征兵，仅辽沈战役期间，每日向前线输送一个连兵力。

　　方圆数百里的乡村热血男儿，为解放全中国，血战辽沈、平津，南征北战；抗美援朝时，因临近前线，各村均有数十人应征，他们组成“万岁军”，血染三千里江山，保家卫国。

　　起初以摄影家身份创作，面临诸多困难，不仅有精力、体力、经济与时间的压力，还遭遇不被理解、误解甚至冷遇。我先联系朋友、通过民政局获取采访对象名单，后在市文联帮助下开具介绍信，以收集“东北小延安”素材之名开展采访。随着部分成果在《党的生活》及黑龙江日报网络版发表，逐渐获得地方武装部与民政局的认可与支持。

　　采访中曾走弯路。起初以摄影图片为主，文字简单介绍，后发现老战士的故事震撼人心，文字记录远比图片重要，于是两次更改创作方向，重复采访。最终决定出版以参战军人战斗生活纪实故事为主的图文书，以文字叙述故事，图片辅助展示主人公形象与生活。我认为，创作题材与爱好是动力，但唯有真实情感、内心感动，才能创作出好作品，故将重点转向文字故事挖掘，图片仅作辅助。

　　采访中，我每日都被老战士的故事感动得泪湿衣襟。他们的经历令人动容：有老战士撇下妻儿，投身战场，当工兵排雷，身负重伤，8年后归家，妻子已故、女儿残疾，却仰天长啸“虽失吾家，终得国之解放，无怨无悔”；二打四平时，老战士所在部队被国民党包围，败退时无力保护伤员，数十名伤员忍痛道别，最终全部牺牲在战火中；鸡西麻山阻击战中，被俘日本国兵加入解放军，与佳木斯老五团一个连的新兵阻击日军装甲车，白刃战过后，十几名新兵精神失常，仍端着刺刀怒目冲杀；桦川靠山的老战士在湖南剿匪时，率排与土匪血战，弹尽粮绝、机枪卡壳，混战中精神失常，从排长沦为领歌员，采访时仍不停唱着解放军老歌；抗美援朝的汽车兵在“钢铁运输线”（美军称“死亡线”）上，遭飞机轰炸，双臂被炸断，仍以身体救战友，后被误当死尸，锯臂后一度自残，妻子“回家吧，我们需要你”的回信让他重拾信念，回乡后无手种地，党员证明烧毁却仍以党员自居。

　　还有攻打辽阳高丽门全连仅存的最后一名战士、上甘岭战役全连仅剩三人仍指挥作战的志愿军、鞍山战役一人俘虏敌军一个连的勇士，以及神枪手、侦察兵、炸炮楼的“神兵”、从锦州死尸堆中爬出的战斗英雄等。他们大多是大字不识的农民，普通一兵，最高至连排长，一生务农，朴实真诚，无夸张言语与豪言壮语，不张扬作秀，以质朴的语言讲述战场亲历的生死厮杀，披露鲜为人知的史实，更难能可贵的是默默奉献一生的精神。

　　他们的故事平凡却英勇，虽在英雄辈出的年代未显光环，如今看来却个个悲壮，皆有英雄壮举：有人从胆小农民经生死考验成为勇士，有人受感召为报家国之恩杀敌，有人为护战友舍生取义，有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冲锋陷阵；他们中，有人受委屈默默忍受、信念坚定，有人未得奖赏反遭惩罚，有人被误认逃兵、隐姓埋名数十年，有人因小事被贬职，有人因是投诚俘虏遭歧视，更多的则是服从安排，因国家无力分配而回乡务农，响应号召，舍弃功臣称号，在清贫中奉献一生乃至子孙。

　　他们是从农民成长起来的有血有肉的革命军人，爱亲人、战友、家乡与祖国，是鲜活的英雄群体，比影视中的“钢铁英雄”更具生命力，比名将名人更显亲近。从他们身上，我真正理解了战争、残酷与亲情，懂得了民族大义与精神。

　　采访中，仅约百分之十几的老战士能完整讲述战斗经历，且多是历经残酷战场洗礼者，多数人因年老多病丧失记忆，无法叙述辉煌战绩。更痛心的是，不断听闻老战士离世的消息，其中不乏战功卓著者，他们带走了珍贵的史实与英雄故事。深感时间紧迫与责任重大，我夜以继日采访编写。

　　5年里，按规划线路，逐县、逐乡、逐村走访，风雨无阻。单次采访短则一小时，长则一整天，边录音记录、边拍照。采访途中，历经误车、翻车、大雪迷路、车陷冰河等艰辛，食宿无定，常于老乡家或饭店桌椅、灶台上将就。白天采访拍摄，夜晚整理文字、听录音，常工作至凌晨两三点，累出冠心病与腰间盘突出。

　　我的采访深受老战士欢迎，他们称我是首个采访者，桦南一对老八路夫妻更视我为“共产党派来的人”，不少人以好酒好菜招待，甚至塞钱。遇生活困难的老战士，我也会倾囊相助，或联系相关部门解决问题。与他们结下深厚情谊的同时，我也被他们的精神感召，萌生出一种信念——挖掘他们群体的精神力量。

　　这群老战士，既是为共和国解放浴血奋战的英雄，也是响应国家号召回乡务农、建设农村的复员与残疾军人，是具有英雄精神的群体，是魏巍笔下的“最可爱的人”。

　　他们战时舍生忘死、冲锋陷阵，战后即刻响应号召回乡务农，完成国家与个人的历史性转折，无怨无悔。尽管面临生存困境、住房简陋、医疗养老保障不足等问题，却始终不改初心，以战士与党员自居。在困境中坚守信仰，不向歪风邪气低头；临终前仍告诫子女“不给党和政府添麻烦”；生命尽头，仍以“我是军人”“我是党员”自豪，彰显共产党人的气节与共产主义信念。他们是民族的精英、共和国的功臣，献青春、献子孙、献一生，虽不完美，却亲切而伟大，是平凡中的伟大。众多闪光点汇聚，塑造了英雄群体的高大形象。

　　由此可见，每个时代都会孕育特定的精神，历经岁月沉淀，终将凝聚成不朽的民族精神。老战士群体展现的精神，包含革命战争时期前赴后继、不怕牺牲的精神，反法西斯侵略的不屈民族抗战精神，建国初期“最可爱的人”的光荣精神，社会主义建设中的艰苦奋斗、吃苦耐劳精神，以及中华几千年文明中的礼义廉耻、忠孝节义、舍己为人精神。这些，正是当代中国应树立的民族精神，是中华民族的脊梁。

　　五年采访整理、一年编辑成书，我因老战士的事迹与精神而感动，遂积极联系出版，却历经坎坷，可谓“采访编写难，出版更难”。我走遍省内外出版社、杂志社，却因“敏感题材”“暴露落后”等质疑遭拒，甚至被指责“宣扬自我”“暴露黑暗”，一度被人认为“精神有问题”。

　　苦闷憋屈之下，我不得不放下两年，外出拍摄风景以静思。十几年后，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推动下，《没有光环的英雄》列为黑龙江省10大精品图书，获国家出版局与中央军委研究室批准，又经10年，于2024年正式出版。从2003年采访至2024年出版，历时22年。如今，我终能告慰佳木斯老战士的在天之灵，完成对佳木斯英雄历史的记录。于我而言，名利金钱皆为浮云，此书若有益于国家与人民，便已值得。

　　肖殿昌简介

　　肖殿昌1954年出生，哈尔滨铁路局退休。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，佳木斯作家协会会员，曾任佳木斯大学客座教授、北京电影学院继续教育学院培训中心摄影专业讲师。

　　1973年开始文学创作，诗歌《松花江之夏》在合江日报发表，散文《兴安岭上那颗松树》，在黑龙江日报发表。1975年开始摄影，在《大众摄影》、《中国摄影家杂志》、《中国摄影》、《中国摄影报》等各类摄影报刊发表摄影作品约240余幅，摄影文章12篇，有100余幅作品在国际和国内影展中获奖，先后3次参加中国平遥国际摄影展览、中国凤凰国际摄影展览、日本东京交通摄影展览。分别荣获黑龙江省文艺精品1等奖、省和佳木斯市文学艺术优秀创作奖、佳木斯市先进文艺工作者。